黑茶技藝已入非遺手工篩茶被機械取代仍是新員工第一課
發布時間:2025-04-11 點擊:7
黑茶技藝已入非遺 手工篩茶被機械取代仍是新員工第一課
手工篩茶已被機械取代。
4月30日,益陽茶廠有限公司,劉杏益(右)與師傅陳先敬合影。組圖/實習生楊楊
在機器全封閉生產的今天,益陽茶廠有限公司(以下簡稱“益陽茶廠”)的老廠長陳先敬,仍然懷念茶葉在指間摩挲時的溫度。
69年前開始在私人茶行學做茶,一直干到國有茶廠的廠長,陳先敬手上的功夫一點點被機器取代,他曾經引以為傲的技藝一項項失傳。
到徒弟劉杏益這里,關于師傅的高超技藝,很多都只是傳說了。劉杏益說,這門手藝肯定會永遠存在下去,而陳先敬卻說,把一切交給機器,這是時代的大潮。
在長達半個世紀的機械化革新浪潮之后,技藝的傳承就像一餅浸入沸水的黑茶,只剩下香醇的汁液,不再有粗糲的沉渣。
徒弟們敬畏的不再是技藝本身。而所謂的師徒一場,很多時候不過是徒弟目送師傅的手藝被時代湮沒,并試著用冰冷的機器延續雙手的溫度。
分到茶廠,劉杏益滿臉不開心
1985年7月的一個上午,剛剛從湖南農學院(湖南農業大學前身)畢業的劉杏益坐在益陽市供銷社的茶房里,等待著畢業分配到的單位——益陽茶廠派人來把他領走。
茶房水霧升騰,劉杏益悶悶不樂。作為恢復高考后的大學畢業生,到茶廠工作與他為自己規劃的圖景相去甚遠。
對于那個年代的大學生來說,畢業分配,往往決定了一個人一生的走向。劉杏益說,“本來大學被農學院錄取就不開心,分到茶學專業更不開心,這下好,畢業了還分到了茶廠。”
出身益陽農村,原本希望通過讀大學分配到好單位改變命運,21歲的劉杏益對自己的未來幾乎失去了信心。
經過一個多小時的等待,手邊那杯用益陽茶廠生產的茶泡出來的水,劉杏益一口都沒喝。他和另外一個畢業生被專車接到了益陽茶廠,那是他第一次享受這樣的待遇,“是一輛吉普車,我坐在后排,當時還是覺得很有面子的。”
茶廠在益陽市中心,資江邊。“旁邊是毛巾廠、襪子廠,看上去非常熱鬧。”劉杏益怎么也沒有想到,后來這些廠子都垮了,只有茶廠還在。
到達茶廠,劉杏益直接被領進了廠長辦公室。當時的廠長只對他說了一句話,“我沒有讀過什么書,你們要好好干。”
那一天,劉杏益特意買了一包煙揣在口袋里,趁著其他人走開,他趕忙發了一根煙給廠長,結果廠長一句“我不抽煙”,把他生生頂了回去。
當時,劉杏益還不知道廠長叫陳先敬,是益陽茶廠建廠的元老,在行內有著很高的威望,以至于全廠的職工都叫他師傅。
現年84歲的陳先敬,已經不記得當年劉杏益這個假裝熟絡的舉動。幾十年來,陳先敬已經帶過太多的徒弟,“對劉杏益唯一的印象是:他是當年招進來的人里面最矮的一個”。
沒有拜師宴,也不用磕頭敬茶,連煙也被擋了回來,陳先敬成了劉杏益的師傅。
三天后,劉杏益被分配到生產技術科,前提是首先在車間一線工作一年。
他的“霉運”似乎還在延續。“很羨慕那些分配到研究所和農業局坐辦公室的同學,我以為我要做一輩子工人了。”劉杏益說。
“師傅從不罵人,只會罰你反復做”
益陽茶廠的前身是安化第二茶廠,1958年,陳先敬帶著廠里半數以上的老員工到益陽市建立了新廠。從建廠以來,茶廠的主要產品是黑茶的一種——茯磚茶,因為這一茶品在西北邊區需求量大,即便是在文革期間,這里也不曾停工。
目前,益陽茶廠是湖南產量最大的茶葉企業,同時擁有全國最大的邊銷茶原料儲備,最大毛茶(未經加工的茶葉)儲量18萬擔。
正因為都是老師傅建的廠,一直到上世紀80年代,這里的工人整體文化水平很低,一個頂著大學生光環的愣頭青并不那么受人待見。劉杏益回憶起剛進廠的時候也不由得苦笑,“工人肯定都在想,你什么都不懂,憑什么賺這么多工資?”
劉杏益始終記得到廠里的第三個月,他被陳先敬點名篩一下午茶葉。師傅并不是一個嚴厲的人,“從來不罵人,頂多是看你做得不好,罰你反復做,直到做好為止。”那一天,陳先敬到車間檢查,發現劉杏益的篩茶功夫仍不見起色,便給他判了“極刑”。
傳統的茯磚茶制作工序共分為剁茶、篩茶、炒茶蒸水、筑制茶磚四個流程,篩茶是其中的關鍵,也是最考驗工人水平的一關。
將一個直徑一米左右的竹篩堆滿茶葉,雙手有規律地旋轉、抖動竹篩,如此反復,不同形狀茶葉受到不同的重力之后,在竹篩上自然分層。這就是篩茶。
其實,手工篩茶在益陽茶廠早已淘汰,劉杏益篩茶的時候還是認真卷起了袖子,拍了拍身上的灰,雙手完全插進茶堆里把茶葉打散,就像準備一場儀式。
經過篩茶之后,竹篩上的茶葉會分為4層:最上層是較為粗大的,第二層是條葉適中的,第三層是茶葉末,最下面一層是農民采摘時留下的砂石、雜物。其中下面兩層要被丟掉,第一層被用來做普通黑茶,而第二層則是高檔茯磚茶的原料。
劉杏益說,自己功夫的練成,很大一部分得歸功于那一個下午。“這個沒有什么具體指標,只能靠感觀。厲害的師傅在篩的時候能讓茶葉在篩子里面轉,就像篩米一樣,篩的過程中,你讓茶葉散開就散開,收攏就收攏。”
檢查合格之后,陳先敬對劉杏益說,“要學你就好點學,你不想學,你混日子也可以。”劉杏益只點點頭,沒敢答話。
有飄篩神技,師傅卻說已跟不上時代
“要學你就好點學”,這是1945年陳先敬第一次到茶行做零工時,師傅教訓他的話。新中國成立前的4年里,他學到了劉杏益見都沒見過的手藝。
陳先敬回憶說,當時的安化縣有近10家茶行,分別屬于“西商”(山西和山西客商)、“粵商”(廣東客商)和“本商”(本地商人)。這些茶行只從7月收茶開始營業半年,聘請的都是零工,每天茶行會在門口掛牌子,掛了誰的牌子,誰才有資格進去干活。“當時不去做工就沒飯吃,都搶著做,不像小劉,分來了還不高興。”
剛進茶號,每一個人都是師傅,跟著誰學干活全由自己決定。陳先敬跟了一個叫諶玉喜的老師傅,“他看上去比較好說話”,給師傅端茶送水自然是少不了。諶玉喜也挺喜歡這個15歲的小孩,向老板說情,讓他不用背幾十斤重的茶包。
陳先敬被分配做剁茶工,剁茶是制作茯磚茶的第一道工序,將毛茶原料進行拼配后,傾倒在一個長方形的木板上,板子的一頭放著一把鐵制鍘刀,陳先敬負責把毛茶向閘刀方向推,而另外兩名師傅則不停地用鍘刀砍剁茶葉。
這看似簡單的工作,實際上充滿危險。就在陳先敬的眼前,一個年輕人一邊抽煙一邊干活,因為推得太快,手伸到了鍘刀下面,一次被切斷了8根手指。
“要學你就好點學”,這正是那一天諶玉喜對陳先敬說的,而陳先敬這一輩子也沒有抽過煙。
益陽茶廠成立之初,陳先敬就主張使用機器進行剁茶與篩茶,“一方面是安全,還有那個時候想的就是怎么能夠提高產量,為國家生產更多的茶葉。”
因此,劉杏益學習篩茶只是為了了解操作流程,并不是真正用來生產。陳先敬說,“手工做的話太慢了,產量上不去,國家還要我們這個新廠干什么?”
于是,手工篩茶的手藝在益陽茶廠逐漸淡出了歷史舞臺。而廠里每個人都知道,陳先敬有一門誰也不會的手藝——飄篩。
“一般的篩茶只是在篩盤上,飄篩要站在風口上,用手指和手腕的力量把茶抖起來,同時茶也在旋轉,這樣風就能把灰塵和小的砂石吹走,篩盤里只留下茶葉。”劉杏益從來沒見過陳先敬展示飄篩的功夫,但說起來仍然神采飛揚。
對于自己一輩子的安身立命之技,陳先敬卻顯得異乎尋常的平淡,“已經過時的東西,跟不上時代了,希望這個手藝不在了才好”。
他一直致力于用機器代替手工生產,到他1987年卸任廠長,益陽茶廠基本實現了機械化的改造。
與自己不同,徒弟主動選擇了茶廠
劉杏益并沒有像自己當年害怕的一樣,當一輩子工人。
車間鍛煉1年后,他調回生產技術科做質量檢測工作,1988年升任車間主任,8年之后從事產品開發。
2007年8月,益陽茶廠改制為湖南省益陽茶廠有限公司,由省供銷總社主管的湖南省茶業集團控股,如今,劉杏益已是公司的副總經理。
相比副總經理一職,另一重身份更讓劉杏益自豪。2008年,益陽茶廠成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黑茶制作技藝——茯磚茶制作技藝”的傳承單位,2011年,劉杏益成為該技藝的省級傳承人。
如今,退休的陳先敬還經常回益陽茶廠看看,而劉杏益也已升級成了師傅。目前他共有3個徒弟,益陽茶廠老廠區生產車間副主任安茂強是80后,2010年從湖南農業大學研究生畢業后,他主動選擇了益陽茶廠。
“一進茶廠,聞到茶葉的味道就覺得很舒服”,安茂強是山東日照人,他的家鄉甚至都沒有人喝茯磚茶。與自己被分配到茶廠相比,這個80后對茶葉的喜愛,甚至讓劉杏益也吃了一驚,“我們這里外地員工很少,更別說是山東這么遠的地方的。”
1985年進廠的時候,劉杏益還不知道陳先敬招他們這些大學生來是為了什么,而如今,帶著更高學歷的安茂強從來到企業的第一天,就知道自己背負著發揚光大黑茶的使命。
進廠之初,安茂強也被分配到生產技術科工作。從劉杏益開始,把大學生安排在這個部門已經成了益陽茶廠的傳統。像自己剛進廠一樣,劉杏益也安排安茂強學習最傳統的茯磚茶制作工藝,但篩茶這一項,安茂強只學了一個月。
進廠29年了,原來最熱鬧的襪子廠、毛巾廠早已倒閉,只剩下宿舍樓,劉杏益早已不再羨慕自己那些分配到其他單位的同學。他說,當年一起畢業的60個同學很多都沒有干老本行了,“有的是企業倒了,有的是主動轉行,現在干什么的都有了,甚至還有做房地產的。”
而他每次帶著自己的徒弟在老廠走一走,仿佛都能看到29年前的自己。
[記者當學徒]
篩了半分鐘茶手臂便感覺酸疼
4月30日,記者走進益陽茶廠老廠的倉庫時,被這里的規模嚇了一跳。十余座倉庫儲存18萬擔茶葉,邊銷茶倉儲規模全國第一。
劉杏益隨手從堆積如山的茶葉中搬出一點,然后找到一個竹篩,向記者展示起手工篩茶的功夫。
他的動作,給人的第一感覺像是大廚掌勺,茶葉在篩子里時而平鋪,時而聚攏,全在他的掌握中。
大約一分鐘后,劉杏益停下了手中的篩子說,“看上去是不難,但是要看結果”。
他把篩子擺在地上,此時篩子中的茶葉已經堆積成塔狀,他用手一抓,“這是上段,粗老的茶葉”。可以明顯看出他抓出一團后,下面一層的茶葉更為細嫩,枝條更為一致。他撥開這一層后,下面是茶葉末和砂石。
記者接過劉杏益手中的竹篩,學他的樣子雙腳分開,扎了個馬步,雙手抓在篩子兩邊。第一關是要讓篩子里的茶葉旋轉起來,但無論記者怎么嘗試,茶葉也只是時轉時停,始終不能像在劉杏益手中那樣保持勻速的旋轉。
讓茶葉任意地分散與收攏,則更是一項“不可能的任務”,傾斜篩子,茶葉就會都聚攏到一邊。
半分鐘后,記者便覺得手臂酸疼。放下篩子,到了檢驗結果的時候。粗大的茶葉果然覆蓋在最上面一層,但劉杏益抓起一把后說,“你這個第一層和第二層分得不明顯,如果這樣拿去制作茶磚,質量很難保證。”
劉杏益說,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用力的方式不對,“要去感覺篩子和茶的力,順著它們的方向去轉,不能蠻干。”
劉杏益的徒弟安茂強站在一邊,笑了起來,記者要他來試試身手,他連忙搖手,“這個我也不太會,只有老師傅才能做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