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盼一杯濃情碧螺春之三

我順著一個又一個長堤伸向湖水深處，然后再順著長堤返回來。長堤的盡頭是四面環水的更小的島，綠色的小島上滿山滿坡的碧螺春茶蓬，一垅一垅的井然有序，戴著涼帽的采碧螺春茶人在里面時隱時現。路過古老的村落，我也拐進去逛逛，摸摸守護在村口的幾百上千年的古樟樹，走走青石板的老街，端詳大宅子精細的雕花，看看雞呀鴨呀小狗呀在老屋后的土坡上打架……
一戶一戶的碧螺春茶農們在家門口支起了鍋炒碧螺春茶，小島上開始四處飄起了碧螺春茶香。
當夕陽在西邊的水面上拽上了一長條金色的細鱗時，我開始將車慢慢開回到島的東南面來，回到了昨晚住的地方。這時，我的心里竟懷著一絲模模糊糊的希望。
在跨進門的一瞬，我聞到了彌漫在整個屋子里的新鮮明亮的碧螺春茶香。支在門口的鍋正在翻炒著剛采上來的碧綠的碧螺春茶葉。幾張桌上又坐滿了吃飯的人，不知道是不是昨天的那撥。我向墻角掃了一眼，慶幸小桌還是空的。我走過去，在昨天的位置上坐下來。我手里捧著老板娘遞過來的新炒的碧螺春，一口一口慢吞吞地喝起來，一點不急著點菜的樣子。杯子里的碧螺春茶淡得快沒有味道時，我從窗口看見她開著車進了院子。她從車上下來，在門口跺了跺鞋上的泥，跨進門又看了會兒男主人炒碧螺春茶，和他閑聊了幾句，然后，她眼睛看著我笑咪咪地向小桌這邊走過來了。我略有些慌亂，側過臉趕緊沖里間大聲招呼著點菜。
我們和昨晚一樣，同桌吃飯，各吃各的。吃飯的時候，大家都沒說什么話。我懷著一份難得的好奇，點了一盤清炒螺螄，似乎單單為了看看自己能不能一個一個耐心地把它們吮完。她吃完飯起身準備離開的時候，邀請我晚上到二樓喝喝今年剛出來的新碧螺春茶。我高興地答應了。
再一次坐到那張碧螺春茶臺前時，只有我和她兩個人。那對中年夫婦嘗到了今年的頭采碧螺春茶，心滿意足地當天就往回趕了。其它的客人，看來對碧螺春茶并不講究。
她特意挑了一個玻璃蓋碗，細心地放入一小撮剛出鍋余熱還沒散盡的新碧螺春茶。洗碧螺春茶后，她慢慢沿碗壁往里注水。隨后，清新迷人的一縷淡香，霧一樣幽幽散發開來。
“嗯，香！”我吸了吸鼻子，由衷地贊嘆。
她滿足地笑了。
一杯一杯地斟碧螺春茶喝碧螺春茶，三巡以后，碧螺春茶味淡了。她說新碧螺春茶不能貪杯，淺嘗一下就可以了。然后，她不再說什么，又開始擺弄起一款款碧螺春茶來，一一泡開來喝到味盡。她靜靜地燒水、泡碧螺春茶、聞香、斟碧螺春茶、喝碧螺春茶，那斂眉靜息的神情仿佛是，別人在與不在，都是一樣的。她喝碧螺春茶，只是和她自己在一起。
也不知喝了多久，我一杯杯接過她遞來的碧螺春茶，一杯杯地喝完。碧螺春茶好碧螺春茶壞，我依然不能懂得，碧螺春茶的滋味，我也細品不出來。只是覺得，這樣靜靜地坐著喝喝碧螺春茶，真是一件蠻不錯的事情。
“你在回避什么？”
突然，她輕輕地問了一句。我有些驚疑，抬眼看她，她正用碧螺春茶夾輕輕夾起一只小碧螺春茶碗，遞到我的面前，并沒有看我一眼。顯然，她并不需要我的回答。我的眼前浮起父親一張威嚴的臉來——繞不開去的一個人。想起來被他壓在桌底的厚厚幾摞方案，當著客戶的面丟過來的輕慢的眼神……在某一天早晨，和平常沒有兩樣的上班途中，我不經意間將車拐到了另一個方向。
此時，我剛想開口說點什么，一時又不知從何說起。我看見她淡淡地看了我一眼，端起她的碧螺春茶杯來，低眉喝碧螺春茶。
“你在尋找什么？”
過了一會，當又一小碗碧螺春茶遞過來時，她同樣輕輕地問了一句。然后，她端起了她的那一杯碧螺春茶，喝盡。她仍然不需要我的回答。她只是在喝著碧螺春茶。需要回答的是我自己。如此而已。
這一回我端起杯子來，平心靜氣地將碧螺春茶喝了下去。
第二天，我洗凈了車，收拾好自己準備回去。吃早飯的時候，我沒有看見她。院子里也沒有看見她的車，可能已經走了，也可能又去了碧螺春茶園。我沒有問。我打開了關閉已久的手機，一長串不間斷的樂音“的的嘟嘟”地提示著這段日子里堆積起來的信息。
沿路都是碧螺春茶園。在山坡上一大片碧綠的碧螺春茶園前，我停了車，走進了一垅垅低矮繁密的碧螺春茶蓬深處。淡青色的薄霧彌漫在周圍，碧螺春茶樹的葉子濕漉漉的，深綠的老葉叢中托舉出淡黃色半透明的細嫩芽頭。我靜靜地在一蓬碧螺春茶蓬前站了一會，好像能聽得到它們的呼吸。這時，身后傳來一聲清脆婉轉的鳥鳴。我回身去找，卻沒有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