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茶道漫談之——刻意與自然
發布時間:2024-11-29 點擊:46
明治維新以后,日本名門牧野伯爵的孫子赴英國伊頓公學留學。老師請他介紹自家府邸的情況,少年就當眾朗讀了一篇作文,其中寫到“我家有一片美麗的花園庭院,保持著自然荒蕪的樣子。我爺爺非常珍愛這片祖傳的庭院,安排了三個園丁每天打理它……”。當時,英國老師就糊涂了——既然是自然荒蕪的庭院,為何要安排三個園丁每天打理呢?這個問題當然不是十幾歲的少年可以說明白的。其實,牧野家的庭院就是日本園林藝術中獨特的荒蕪庭院——刻意追求自然荒蕪的審美趣味。這種造園藝術創自有“日本宋徽宗”之稱的足利義政將軍,而這位將軍也是茶道先驅能阿彌、村田珠光的保護人。
一方面追求自然之美,另一方面又極其刻意,儀式化、程式化的傾向明顯。這在日本傳統文化中是非常普遍的現象。而在藝能界較為晚出的茶道就比較集中地體現了這種矛盾的統一,體現在茶道活動的各個環節中——特別是在草庵茶室的設計方面。
日本茶道界有“不飲夜茶”的說法——當然不是說晚上不可以喝茶,而是日落之后不舉行正式茶會。這是因為茶會中是不使用任何人工照明的,純靠自然光源。人工照明會破壞茶湯、茶器的自然色澤,不利于賞鑒。這種慣例就是為了在茶會中最大程度地保留自然原貌。但是,為了達到這個效果,茶人在設計草庵時必須充分考慮到采光的需要。點光源、主光源與輔助光源的配置是非常復雜的,從采光的角度到光影的對比效果,無不反復試驗。
再有,草案的內部裝潢看似簡單,區區十幾平米,寥寥幾件器具。細細研究卻是大有文章。無論從哪一個角度看,草庵里沒有一處是對稱的。哪怕是懸掛掛軸、供奉插花的壁龕,兩邊的立柱都是一曲一直的,而且還是用不同的木料制成的。之所以這樣刻意設計,就是為了避免在狹小的空間里出現重復單調的感覺。看似農家草房的茶室草庵其實是反復醞釀調整的產物,往往要耗費茶人數年數十年的精力。
除了營造環境,整個茶道活動的流程中也處處體現著刻意與自然的矛盾統一。要用文字敘述整個茶會流程中的儀軌禮法,那是非常繁瑣的。這一點也是日本茶道飽受外人批評的主要原因。但是,觀察整個茶會的流程,就會發現并沒有幾句對話,也沒有什么流于痕跡的環節步驟。以觀賞添碳為例,茶人要給爐具加碳,主賓(與會客人中地位最高或茶道修養最好的一位被稱之為主賓)率先上前,其余賓客依次前移。賓主互相致意后,茶人開始向爐中添加碳條,細心堆徹整齊。接近尾聲時,末席的客人率先退回原位,然后客人們依次歸位。主賓最后。整個過程歷時不過十幾分鐘,看起來也是很自然的——但是每個動作都有很精確的要求。主賓何時前移,賓客之間不能遮擋視線,末席的客人何時后退,哪一個環節都不能出問題,否則在窄小的茶室里擁擠推搡就破壞了氛圍,甚至
難以為繼。茶會中的禮法大都如此,要求很精確,但是都含有操作的必要性與相應的內在涵義。所謂高度程式化并不是想象中的繁文縟節,也沒有多余的動作與廢話,對禮法儀軌的刻意追求是要在進退行止的細節中體現出來的。一次成功的茶會就是要有自然流暢、行云流水的感覺才能達到賓主融洽、一期一會的效果。
可以這樣總結日本茶道中的刻意與自然的統一—自然之美是茶道活動追求的審美效果,程式化的刻意追求是達到審美需要的方法途徑。當然,明治維新以后,茶道活動一度失去了傳統的貴族武士階層的支持。在商業化、平民化的過程中,茶人的素養與賓客的水準都有明顯的下降。對刻意與自然、禮法與審美的理解出現了偏差,不明白禮法儀軌的本來用意,徒具形式地照本宣科使得茶道活動的審美價值被忽視,也妨礙了日本茶道的發展。
最后引用日本茶圣千利休的一個小故事:某年秋天,利休吩咐長子道安為茶會準備庭院。道安認真地打掃干凈后,利休前來檢查,對道安說:“沒有準備好。”道安又打掃了一遍,可是仍然通不過利休的檢查。如此再三后,道安終于忍不住問父親——究竟哪里沒有準備好?利休走到小徑旁的楓樹邊,輕輕搖動樹干,灑下了一地紅色的楓葉,然后說:“這樣就好了。”刻意耶?自然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