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之茶
發布時間:2024-06-28 點擊:63
近幾時忽然喜歡上徑山茶,且不是明前芽茶,專是二茬回頭春,已經掐過尖子的那種。
這凡庸易得的二茬春徑山茶,本來是夾雜在多所垂青的瓜片、猴魁、碧螺春之間,作陪茶以恢復審美感受用的。
忽然有一天,卻不知不覺中喝出了新感覺:這茶味怎么恁地平和。
香味是淡薄些,卻溫潤超然。沒有明前芽茶那種飛揚跋扈的香、香得尖利、甚至香得浮躁,一如未經打磨的青春。
這徑山茶,原是茶到中年。
千島銀針是皖浙之交的新安特產。有一陣曾迷煞我。最是那一開啟的瞬間,清秀的香,肥碩的香,香得鋪天蓋地。
安徽六安的瓜片,雖號稱傳統十大名茶之一(按,關于六安茶在明代中葉以降江南江北的不同處境,鄭培凱《<金瓶梅詞話>與明代飲茶文化》中自有分疏,此處不容贅述),自《紅樓夢》問世卻一直有點見背。因為文人們先入為主記住“賈寶玉品茶櫳翠庵,劉姥姥醉臥怡紅院”那一回威嚴的賈母一句話:“我不吃六安茶!”慌得正在沏茶的孤高冷傲的妙玉也要上趕著說明:“這是老君眉!”都是“文化記憶”惹的禍。這就是所謂“成見”。其實六安茶自有一段好處。特別的清,清到有點淡,有點模糊,是“情到多時反轉薄”,對茶人的心態有要求。說起來,似乎真像桐城文章,清通中多少有幾分造作,但正是作出來的文人茶,要有起承轉合的心,用功了努力了有功架了,才喝出一段好處。
龍井茶一如杭州城,是處處準備好了的茶,要豪放有豪放要收斂有收斂,見多識廣又從容,需要另起一回才好分解。不過略略還是有著幾分江南的書生意氣,是簫心斂著劍氣,綢緞里面包裹了一把好快刀。
四川茶地氣透著熱辣。和江南茶比,是打網球遇見下圍棋,好自好,就是不可比。碧螺春卻超乎了我的判斷力,因為至今人在茶里,就不好說。只覺得“嚇煞人香”這名字委實不可。倒并非在乾隆御筆欽此下屈打成招,而是這茶的好處就在貼皮貼肉水潤氣潤的合適:它嚇不到我。每每倒是一罐新茶在手,啟封時香沁入骨,竟生出歡愉之極至于淚下的心:如何人間還能有這樣一塵不染的清中之香?!呆呆看蜷曲的翠毫在透明玻璃杯中浮沉,常常人就一起沉到了水里——從此不再需要方向。
安吉白茶近來頗為走俏,瘦硬堅挺、銀劍碧鞘,形貌風姿和同為鄉親的湖筆有一拼。又好似山谷的詩意。香得也清脆。卻是宛如清淡魚肚夾在麻辣川菜中,稍不留神就會分神:這樣的凝神之飲,有時反讓人拿捏得汗都出來,倒生出不太平的心緒了。如此焦慮,難免叫品茶的情致遭遇困窘。一如在讀黃庭堅層層疊疊的歌吟。
烏龍茶是男人茶。香得沉郁頓挫,霸氣厚重。但對我的口味而言,目前還是一種壓力。始終覺得那香氣有點端架子、不牢靠,有點香得“假”。
平心而論,真心偏嗜仍是綠茶,特別是江南的綠茶。
江南綠茶即使算不得潔白純正女兒茶,也是蘇昆冷板水磨的《牡丹亭》,杜麗娘眼前心中的柳夢梅,是明清中國獨有一段的一個特殊的男人品種——“小生”的美。
再次讓我回到淡香薄甘的徑山茶,而且是茶到中年。
“七碗受至味,一壺得真趣。空持百千偈,不如吃茶去”——這詩的作者,是曾任中國佛教協會會長的趙樸初先生——果然好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