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除夕早茶

春節(jié)臨近，不免想起老家過的除夕，天明前的團(tuán)圓飯和飯后的早茶?，F(xiàn)在那里的除夕依然還是老派過法。
這習(xí)俗不知始自何年，除夕的早餐，必在太陽掛在對面山上那棵矮樹梢上之前吃完。小時候，我們最喜歡比誰的早餐吃得早，大多數(shù)家庭的早餐在太陽從對門山上樹縫里射出來之前都吃完了。據(jù)說，這也是一年討賬的最后一天。在全家吃團(tuán)圓飯，忽然有催賬的逼上門來，晦氣！所以，早飯都在天亮之前，成為一種習(xí)俗。但現(xiàn)在，哪有地主來催賬？所以改了。然而，我家未改，我不知道，一旦隨了新風(fēng)，我們過年與平常過日子還有什么區(qū)別？保留一點記憶吧。
記憶很深的是，除夕團(tuán)圓餐后，還有一杯早茶。我們那里本來沒有喝早茶的習(xí)慣，父親倒是喜歡喝早酒，他每天早晨起床，第一件事情，就是拿把小小的錫壺，灌小壺酒，邊喝邊走，到田埂上走一遭，看看他的水稻、麥子、紅薯或蘿卜。而除夕這早餐，他不是不喝酒，而是喝了酒后，他就喝茶，不但自己喝茶，而且喊我們喝茶，興致高昂，還一一給我們倒茶。
那時節(jié)，我覺得父親跟我們一樣頑劣，現(xiàn)在才知道這是父親懂得在苦累的人生之后，也是可以喝茶的，而且可以盡可能地喝好茶的。他常常到屋背后的竹林子里去，用一個臉盆敲許多冰條條來，尺把長，小時候天氣冷多了，屋檐下掛尺把長的冰條，一掛就是半個月。父親不敲屋檐下的冰，他敲山間青竹上的冰條，干什么用呢？泡茶啊，“敲冰煮建茗”。我敢說，父親肯定沒讀過這樣的晚明小品，但是他會過這樣的“晚明味道的士大夫生活”，對詩意生活的向往，不一定要是詩人吧。
這種浪漫，是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了，那時父親還年輕，后來父親老了，進(jìn)不了山去，竹枝上敲冰泡茶已成往事，而半夜起來挑井水還是在繼往開來。除夕之夜，把井水挑滿，也是我們那里的習(xí)俗，我到現(xiàn)在也沒弄明白是什么原因，白天誰也不去挑水的，在除夕與初一，都是夜晚挑水。冷泉汩汩，未見天日，可以有處子之思，想來更為清澈而冷絕。半夜把井水挑回來，置于石缸里沉浸，然后，在早晨，冷泉入壺，活火燒煮，看那魚眼蟹眼一連茬地冒，再倒入杯中，在熱氣騰騰中，看那茶葉舒展，復(fù)原春天，把那水樣的春天飲入肺腑，這就是我家過去的除夕生活，也是現(xiàn)在我家除夕的快樂，希望也是我家今后除夕的幸福。
那個時候，我們不太愛喝茶，我們想喝的是飲料，人家喝橙汁啊，我們饞啊。父親就罵我們，你們會吃個屁！吃了那么多的大魚大肉，還吃那么濃膩的什么汁？喝淡茶，解油膩，解濃念。什么叫過年？就是大魚大肉吧，端上桌的菜碗特別大，常常用臉盆裝，母親一個勁地喊，吃啊吃啊，把我們吃得嘴唇上都是一層油。父親就說，都喝茶。母親把她制的茶拿了出來，母親制的茶往往都是粗劣的，平時我們喝老葉子就是，而過年，母親把其看家本領(lǐng)拿出來了，拿出來的是細(xì)茶，或許稱得上是毫針了吧。父親用他那竹上冰條燒水，有一種淡淡若有若無的竹葉氣，沒有竹冰泡茶，那夜半冷泉也比自來水味道強(qiáng)多了啊。父親是對的，我們喝了茶后，不感到什么濃而膩了，“故濃艷之極，必趨平淡；熱鬧當(dāng)場，務(wù)思清虛?！?
在火爐邊，一家子不再猜拳劃令，不再飲甘飪肥，閑說話，淡飲茶，相當(dāng)寧靜地看那新年的太陽冉冉升起，這是一年365天里，我們一家有364天一直在期盼著的幸福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