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茶藝大師閔汶水
發布時間:2025-03-29 點擊:26
茶,乃天地間之靈草嘉木,得日月之精華、自然雨露滋潤而造福于人類。然而,歷史上的各種好茶名茶,大都是生長在好山好水間,大都是經茶人品第、文人傳頌后方為世人所重。所謂茶因名人而傳播、普及,人卻是因茶而張揚、傳奇……徽州松蘿茶就是最好的明證。
松蘿茶茶樹芽葉有著透心入髓的幽芳之氣,經過精心加工制作后,用清冽山泉烹煮、沖泡的茶湯有著令人怡然神清的鮮馥靈味;而且沖泡過程是“簡便異常,天趣備至,可謂是盡茶之真味矣。”所以,明代許德符將散茶瀹飲法稱為“開千古茗飲之宗”并非虛語。
唐朝的肅宗、代宗時期,陸羽撰寫了《茶經》,從而奠定了中國茶道的基礎,后經皎然、盧仝、常伯熊等人的實踐、潤色和完善,以致形成了“煎茶道”。而到了北宋時期,蔡襄撰寫《茶錄》,徽宗趙佶編著《大觀茶論》后,經梅蕘臣、蘇軾、陸游和屠龍等人的推動和傳播,又形成了“點茶道”等。至明中、后期,張源編著《茶經》、許次紓撰寫《茶疏》以及程用賓、羅癝的《茶錄》和《茶解》問世后,又逐步形成了“泡茶道”;而對泡茶道茶藝有貢獻的人還有陳繼儒、徐渭、張岱和徽州茶人閔汶水……
當中國的飲茶之風傳到明代時,徽州松蘿茶的誕生不僅使茶的加工制作方法發生了革命性的變革,而且使茶的品飲形式也隨之煥然一新。烹煮之法過時了、斗茶之風泯滅了,點茶技藝消失了,先蒸后研、再拍再焙而成的龍鳳團餅茶也因農民皇帝朱元璋的干涉,被先搡后炒、再焙的散條型茶所代替;尤其是炒青綠茶的出現使茶的品飲變成了沸水沖泡的瀹飲法。
在儒學盛行、文風鼎盛、素有“東南鄒魯”之稱的徽州,當松蘿茶以民間撮泡、壺泡法而漸成形式,融隱逸之氣于平樸之貌中的茶道茶藝又以一種清新優雅的姿態出現時,在文人雅士的推動下,茶道興盛、茶藝風行、茶禮茶俗蔚然成風:尤其是明、清時期,講究飲茶的已不僅是縉紳大夫及文人富豪,即使是販夫走卒也莫不以茶為事;茶飲已成為平常百姓的“七件事”……由于獨特的地理位置和自然環境,徽州茶道茶藝在傳承唐、宋茶道精髓的同時,也融入了自身獨特的地域文化,以致有了“華貴富室茶”、“靜雅文士茶”、“純樸農家茶”和“養生道家茶”等;同時也形成了“婚俗四道茶”、“和諧棗栗茶”等茶俗茶禮。
所以,自明以來,徽州人頗為得意和驕傲的不僅有名揚天下的炒青綠茶—松蘿,也有茶藝絕代、名噪一時的茶藝大師閔汶水……
(一)
清乾隆年間進士劉鑾在《五石瓠》中,較為詳細地介紹了徽州茶人閔汶水和“閔茶”,他說:閔汶水是明萬歷、崇禎年間的徽州休寧海陽鎮人,有兩個兒子分別叫閔子長和閔際行;閔汶水十數年在金陵桃葉渡邊擺攤賣茶。因他的“閔茶”采取了別出心裁的加工方法,且保留了茶葉的旗、槍之形狀,所以獲得了人們的認同且獲利頗豐;同時又因閔汶水的茶藝精湛而吸引了一批愛茶嗜茶之人。從劉鑾的文章中我們還知道,徽州茶商閔汶水和他的兩個兒子還因茶結交了一批茶友,這些金陵名流還常到閔汶水的故鄉——休寧縣海陽鎮的閔氏花乳齋品茶;與此同時,因閔茶的聲名遠播,金陵等地還出現了假冒的“閔茶”等等……
明代大書法家董其昌在《容臺集》中對徽州茶人閔汶水和閔茶也有一番評論,他說在金陵的官署中,時常有人送茶,但飲后感覺平淡一般,但今年歸來山館時,品飲到了一種很好的佳茗,詢問后始知為徽州茶人閔汶水所制、所贈……他說自己和閔汶水居所相距不遠,但物以稀為貴,即使是一些達官貴人也未能享用到這樣的好茶。董其昌也是愛茶善品之人,他在品飲“閔茶”后即前往桃葉渡去拜訪閔汶水,意在啜茶品茗、論談茗事并以茶交友。
周亮工是明崇禎十三年進士,官監察御使,著有《賴古堂集》、《因樹屋書影》等。周亮工嗜好福建家鄉的茶,對閔茶則是不以為然,甚至是持一種否定的態度,他對金陵人誚笑閩無好茶等十分氣憤,對閩人游金陵后稱贊閔汶水和閔茶,則更是惱火……但是,他還是專門去了桃葉渡,拜訪了閔汶水,同時還品嘗了閔汶水的“閔茶”。他說:“歙人閔汶水居桃葉渡上,予往品茶其家,見水火皆自任,以小酒盞酌客,頗極烹飲態”。而這種爭議的本身就已說明,閔汶水的閔茶和其茶道功夫在當時的金陵、當時的文人世界里不僅被重視,而且是有著相當的地位和影響……所以,有茶文化學者對這種現象作了貼切的描述:徽州茶人閔汶水以他的茶,把一大批文人吸引到了他的周圍,一介茶商不僅統御了文人的飲茶風流,也儼然成了茶藝抑或茶道的風流領袖。
俞樾,字蔭甫,道光進士,授編修,提督河南學政,著有《春在堂全集》等。俞樾在《茶香室叢鈔》“閔茶”一文中對閔茶也是大加贊賞,他說:“余與皖南北人多相識,而未得一品閔茶,未知今尚有否也”。因未能品嘗到閔茶而抱憾,可見閔茶之名氣大也。所以,許多名流雅士對閔茶、閔汶水的茶藝羨慕不已;紛紛以結交閔汶水把盞共論茶道而幸,以能品嘗閔汶水所制、所瀹之茶為榮。誠然,更多的人是在同閔汶水的交往中獲得了閑雅、樂趣和美侖美煥的“閔茶”……
張岱,字宗子,號陶庵,浙江山陰人(今紹興市);明末清初著名文學家,精通歷史,長于散文,其文筆清新,時雜詼諧,著有《石匱集》、《西湖夢尋》和《陶庵夢憶》等;堪稱一代奇人。張岱的癖好極多,但嗜茶尤甚,稱之為“茶淫橘虐”;在他現存的各類文章中,也確實留有很多他嗜茶吟詩、品茶鑒水和以茶結友的故事。
明清兩代,由于散茶的普及和炒青制茶法的傳播,各地名茶新品層出不窮,休寧松蘿茶更是以“炒青鼻祖”的聲譽在中國茶品中占據了重要地位。而張岱對休寧松蘿茶也是推崇備志,當他費盡心機地引進休寧松蘿茶制作技術,在“日鑄茶”原有品質的基礎上試制成“蘭雪茶”后,他十分得意地在《陶庵夢憶?蘭雪茶》一文中寫道:“……遂募歙人入日鑄。杓法、挪法、撒法、扇法、炒法、焙法、藏法,一如松蘿”。也正因為如此,“茶癖”張岱在《茶史序》記敘道:“周又新先生每啜茶,輒道白門閔汶水,嘗曰‘恨不令宗子見’。
明崇禎十一年(1638年)九月,張岱按捺不住“閔茶”以及閔汶水那別具特色的茶道的誘惑,從浙江山陰趕到了金陵;而且是“抵岸即訪閔汶水于柳葉渡”,可見其心切,亦可見其心誠。 那么,讓我們看看張岱在《陶庵夢憶》“閔老子茶”中所記敘的以茶相交閔汶水的趣事。
張岱趕到閔汶水的居所時,家中無人;等了很長時間閔汶水才歸來,張岱抬眼一看“乃婆婆一老”,但還未等他搭訕問話,閔汶水自言自語地說是拐杖忘了,繼而轉身離去了。張岱又等了很長時間,閔汶水終于蹣跚而歸,坐定后睨了張岱一眼說,“客人還沒走啊?來這里有什么事嗎?”張岱說:“仰慕閔老已有很長時間了,今天倘若喝不到閔老泡的茶,絕不回去”。閔汶水心頭一熱,但他沒有說話,起身就去擺弄茶爐、茶器具了……閔汶水動作很快,待水煮開時,閔汶水又將張岱引至一室內,只見窗明幾凈,案頭置有荊溪(今宜興市南)壺、成宣年間的窯瓷和甌等十余種茶具,皆十分精美。
閔汶水為張岱沏了一壺茶,此時天色已暗,張岱在燈光下看那沏出的茶湯,其色幾乎和瓷甌混為一體,但是其香氣卻十分逼人;他禁不住叫了一聲“好”!隨即張岱問閔汶水:“這是何地茶?”閔汶水答道:“閬苑茶。”張岱似有疑惑,但他沒有說話,又端起茶碗慢慢地品啜了一大口,然后說,“是閬苑制法,但味不似。”閔汶水有點狡黠地問道:“你說是何地茶?”張岱愣了一下,并未做答,只是再一次端起茶碗品啜茶湯;片刻后,他說:“有點像羅芥茶,但比羅芥茶好。”閔汶水大笑說道:“了不起。”
張岱又趁興問道:“請問是什么水?”“惠水。”張岱說:“閔老開玩笑,惠水離此甚遠,為何還這般鮮活?”閔汶水說:“實不相瞞,取惠水必先淘井,靜夜時待新泉滲出再汲取;再用山石放置甕底,船順風時運回,所以水很鮮活。”隨即又說:“你真的是奇人。”
閔汶水說罷離開了房間,一會兒又提了一壺茶進來,斟一碗遞給張岱說:“請喝這碗茶。”張岱緩緩地輕啜一口,興奮地說道:“香撲烈),滋味醇厚,這是春茶;剛才品嘗的是秋茶。”閔汶水大笑說道:“我已年七十,專心飲茶已有五十余年,但很少見到你這樣精明過人的鑒賞者;我也結交了很多茶友,像你這般精通茶事的很少。經常聽周又新說山陰有個張宗子,看來就是你了。”張岱這才放聲大笑,隨后兩人飲茶談笑如同知己……
(二)
《閔老子茶》記敘徽州茶人閔汶水和張岱品茗之技,著實令人叫絕;且其文亦詼亦諧,讀之如同賞茗。在明一代文人雅士中,精于茶事者,莫過于張岱了。而張岱在閔汶水這場無言的考驗中應對自如,顯露出自身在茶道中的修行、道心以及對茶純真的雅興抑或癡迷;從而贏得了閔汶水的贊揚和尊重。所以,一對素昧平生之人轉瞬間即成為莫逆之交、忘年之交,且全憑一個“茶”字;而這看似平淡的茶友相交,其實是蘊含了令人心醉或是令人心顫的茶道風范與情趣。茶之可貴,在于唯宜精形修德之人。而在以茶相識、以茶交友時,一切的世俗標準、門弟觀念、金錢財富都變得毫無價值了。可否至誠相交,能否獲人尊重,都取決你在茶道中的修行和道心如何;若是同屬行家里手,則素昧平生之人轉瞬可成為莫逆之交;若是凡夫俗子、唯知割腥啖膻之輩,則同處一室亦無半句投機。可見,茶作為交友的媒介,是多么異常地純凈,又是多么圣潔無比。閔汶水既不是錦衣玉食的貴人,亦不屬高流名隱,他只是金陵桃葉渡邊“婆娑一老”而已;而文壇名士張岱先是未能相見而“懊喪”,繼而慕名追往并甘愿忍受那份冷落,唯一的寄托和心愿則是閔汶水那盞滌心潤肺的清茗。而閔汶水先是一再怠慢,爾后又是再三賣弄,在客人面前毫無禮數,憑借的也是那份蘊含于茶中的清高、清雅……真乃是在茶道中,無貴無賤、無長無幼,惟求愛我同好,知我心者。其實,閔汶水是真人不露相,有意考驗張岱是否真心為茶,是否真正懂茶,是否對茶有充分的虔誠;而在這無言的考驗中,張岱不僅心性如一、靜候知音,而且在虛虛實實的過招中應對自如、充分顯示出自己純真的雅興與深厚的修養;所以,他贏得了閔汶水的贊賞,并被視為茶葉知已。一不問姓什名誰,二不問何方人氏,只憑一個茶字,閔汶水便將張岱奉為七十年來的忘年至交;這短暫的會面和相識,卻給后人留下了永遠令人津津樂道的茶人相交的清雅佳話……
張岱 不僅在散文《閔老子茶》中追記真人真事,還在論茶時發出無限慨嘆:“金陵閔汶水死后,茶之一道絕矣”。張岱積多年品茗問泉的經驗撰寫有《茶書》一部,手稿曾交給他的茶水知音閔汶水,請閔汶水“細細論定”并計劃付梓刊行。張岱著書的宗旨是“使世知茶理之微如此,人毋得浪言茗戰也”。但就在書稿即將付梓時,清兵大舉南下,戰禍迭起,張岱舉家遷移以逃難避亂,以致在戰火中將稿本散失,僅存序文,后輯入張岱文集中;這不能不說是中國茶史上無法彌補的一大損失。
正是明代飲茶之風大盛且深入民間,正是由于徽州松蘿茶制作工藝風行各地而聲名遠播,所以就出現了徽州茶人閔汶水和他的“閔茶”,也自然有了閔汶水的瀹茶之藝術;而閔汶水的茶道經過幾十年的研習已達到了一種境界時,他以“和”作為一種襟懷,一種氣度,在品飲過程中細細地體會并不懈地追尋自我、超越自我;所以他將一切都融在淡淡的一杯“閔茶”之中,使人在平常的生活中感悟了天然、純真的茶香和一種超越生活的天趣。
(三)
后記:茶藝,有名、有形,是茶文化的外在表現形式;茶道,就是精神、道理、規律、本源與本質。有道而無藝,那是空洞的理論;有藝而無道,藝則無精無神……所以,茶學大師認為:“如果強調有形的動作部分,則使用‘茶藝’;強調茶所引發的思想與美感境界,則使用‘茶道’;而指導‘茶藝’的理念就是‘茶道’”。
對茶的悟道,好比是“月印千江水,千江月不同”,有“浮光躍金”,也有“月穿江底水無痕”,還有“江云有影月含羞”,更有“清江明月露禪心”等等。月之一輪,映象各異。而“茶道”如月,人心如江:人因悟性和審美的差異而對“茶道”也有著不同的感覺,所以,茶道的精髓就是“心悟”;而徽州茶人閔汶水和他的瀹茶之藝術,就是對茶悟道的最高境界。
作者:鄭 毅